晚餐（二）

五分钟后，A和B随着队伍挪进餐厅的门。外面已经暮色浓重，大堂里就显得明亮而热闹。暖色的灯光透过灯笼型罩子泻在白色的桌椅和橙色地砖上。几十张四人位一体型的长方形桌椅紧凑地排列着，大都座无虚席。食客端着刚买的饭菜，服务员拿着抹布和装着剩饭菜的碟子，都像巡视员一样找着各自的目标。A取下眼镜，用手抹了一下脸上泌出的油，再戴上，打量了一下周围的人，能分辨出几张每晚都出现的熟悉的脸孔。

一个头发茂盛的小伙子，端着刚打好的饭菜走到AB边上刚空出来的一个位子坐下。四方形的白色盘子上，一碗倒扣的米饭，上面铺着小炒肉、番茄炒鸡蛋和酸辣土豆丝（AB对这里炒好的菜比超市货架上的原形要熟悉得多）。他夹了一块辣椒放进嘴里，扒了一口饭，又塞了几根土豆丝进去，嚼了几下，抬起头来四下张望。A顺着他的目光，停在邻桌的一瓶辣椒酱上。小伙子伸手拿过辣椒酱，用调羹舀了一大勺到饭上，先尝了一小口，觉得满意了，便把辣酱在菜里搅拌开，大快朵颐起来。那辣椒酱颜色鲜艳，细腻柔滑，如果不是瓶子上的标记，看上去就和番茄酱没有两样。A看得入神，仿佛想起了什么。B捅了捅A。

“饿傻了？一直看着别人吃。”

“你看见他吃的辣椒酱吗，和番茄酱一样，我上大学时有一次也见到这样的辣椒酱，吃得我终生难忘。”

队伍前进得很慢，B打了一个呵欠。“终生难忘，有什么辣酱背后的故事吗，说上一段给我解解闷吧。”

“人人都说辣酱美，可知人间真情贵。人人都赞辣酱味，谁知背后情人累。”

“废话少说！”

“客官莫急。时间回到上世纪末，我正在U大学读书。有个舍友特别能吃，除了一日三餐，在宿舍里呆着时还经常会饿，于是买了个简单的电炉和锅，煮点方便面，煎个鸡蛋，心血来潮时也会炖只鸡。我没他那么好胃口，也懒得折腾，一直没用这套装备。直到有一天，回宿舍晚了肚子饿，东张西望发现放碗的架子上有两个鸡蛋和一瓶颜色鲜红的酱。瓶子上没有标签，看样子像是番茄酱。我平时就喜欢吃番茄炒蛋，就突发奇想做一次番茄酱炒蛋。鸡蛋炒好后，饥饿时的嗅觉特别灵敏，我急不可耐地拧开瓶盖，直接倒了一坨下去。热气腾腾、红一块黄一块的鸡蛋刚一进口我就感觉不妙，满嘴火烧火燎，想吐出来却让一些酱汁咽了进去。我被辣得眼泪鼻涕口水直流，直接跑去水龙头灌了几口凉水，然后张大嘴呼哧呼哧，像换气扇一样吸着气。我一个舍友M回来后见状直说是天狗现出原形。他知道原因后向我解释了这瓶威力惊人的辣酱的来历。让我大吃一惊，这是F送给M的，而这说明M追求F已经成功了。当天晚上全宿舍的人都回来后，我迫不及待地宣布了这个消息。接着大家就抱着异常强烈的兴趣在被窝里听M说了下面这段故事。”

“先说说这不同凡响的辣酱。R地土壤气候适宜，自古就以所产辣椒闻名于世。出产的辣椒味道强烈、外形饱满、色泽红艳。不仅新鲜的辣椒运往附近菜场，还有大量被晒成干辣椒和制成辣椒酱，行销大江南北。当地以辣椒为生的农户，如同别的地方的斗鸡斗牛一样，不知从何时起开始在收获季节办辣椒比赛，比谁家的辣椒颜色更鲜艳，形状更好看，味道更辣。R地无论村民还是市民也都爱吃辣椒，一日三餐，荤菜素菜样样皆辣，连早晨喝的豆花，下稀饭的咸菜，也少不了辣酱和辣椒。当地最有名的就是老字号的“土地公”辣酱，按照辣味又分成“一勺”、“半匙”和“筷子头”三等。顾名思义，“一勺”就是指一大盘菜放一勺辣酱即可辣味浓烈，“半匙”只用半调羹即可，最辣的“筷子头”是用筷子头蘸一点整盘菜就香辣无比。这些辣酱还有一点神奇之处，那就是看不出一点辣椒甚至辣椒籽，鲜红细腻得就像番茄酱，就是单闻气味也让人想不到是辣酱。R市的辣酱厂十年前出资赞助，举办“辣王辣后” 吃辣椒大奖赛。渐渐地，这吃辣椒大赛便像西方的大胃王比赛一样成为每年当地人的一大乐事，也吸引了不少外地游客，更有各地的嗜辣者专程前来比赛。比赛分三关，第一关是一盘虎皮尖椒加十只生朝天椒，第二关是一碟腌制的泡椒，最后一关则是一锅麻辣烫，锅里加了一勺“筷子头”辣酱。每关限时八分钟，吃完的晋级下一级，最后一关则比赛谁吃得最多。比赛设少年组和成人组，每组又分别有男单、女单、混双和团体项目。冠军将获得“筷子头”辣酱一罐，R市郊外的辣椒农庄农家乐三日游和R市荣誉市民身份。每逢比赛，作为场馆的市民中心的气氛丝毫不逊于拳击比赛。开始时选手大都满不在乎地将往嘴里直塞大嚼，就像吃的是大白菜。不久便胀得满脸通红，青筋凸显，汗如雨下，大口吸气，更有五官扭曲，呻吟连连，如同在受刑。（后来我们还看了F找来的一届比赛的记录片，详细了解了冠军比赛时的心路历程：第一关过完我已经涕泪直流，感觉嘴里胃里都燃烧着大火，牙齿上下叩击才相信嘴还存在，没有被熔化。第二关开始后我干脆不嚼，直接吞下辣椒，就是那倏忽一下的接触都像电击一样让我的舌头不断痉挛。结束时，我谢天谢地，抖擞精神迎来三分钟后的最后一关。这时有几个选手已经坚持不下去，沮丧地离开，捂着肚子被亲友送去了医院，一个选手面对记者的镜头和话筒，只能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出，“这辈子再也不吃辣椒了！”第三关开始，这次的麻辣烫无论如何都躲不过，每一滴汁液都烙烤着我的口腔。我的呼吸越来越快，汗水流进眼睛，也毫无感觉，每吃一口都是一次与意志的较量。吃完最后一口，我如蒙大赦，仰倒在地上，在发表获奖感言前喝了一桶冰水才能说话。此刻场内数万观众欢呼尖叫，见证新冠军的诞生。）